娘家眾生相——縫紉女工(由富士康十連跳引起的聯(lián)想)
我的家鄉(xiāng)南通是紡織之鄉(xiāng)。鄉(xiāng)鎮(zhèn)企業(yè)民營企業(yè)私人作坊遍地開花,催生了一個特別繁榮的職業(yè)——縫工。
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,印象中身邊的女孩子都陸續(xù)從學校直接走進了縫紉師傅家學手藝,幫師傅踩踩縫紉機,做做手工,一年后就可以進廠工作了。大多數(shù)女孩是十五歲初中畢業(yè),十六歲進廠,當然也有一些父母,想多賺點錢,急吼吼地讓女兒小學沒畢業(yè)就直接進廠。這些女孩鮮花一樣的生命在縫紉機的噠噠聲伴奏下悄無聲息地綻放。
變化是有的。女孩們漸漸成為熟練工??p紉機從機械的變成電動的。今年的收入比去年又高了一些。不高興在這家做了,那就換一家。結(jié)婚了。生孩子了。家里的房子越來越漂亮。很早就不騎自行車了,現(xiàn)在流行摩托車或電瓶車。有點野心的女孩關(guān)注出國勞務信息,去美國,去日本,只要不怕苦,舍得家人,做縫工錢還是賺得到的,三年三十萬……
也有一些東西卻始終沒有變化。沒有福利,沒有三金、四金(養(yǎng)老金等),做得多拿得多,不設最低工資??偸且粋€姿勢,低著頭頸,專注地盯著針腳,千萬不要掉線。早七點干到晚十點,沒有周末,沒有節(jié)假,沒有娛樂休閑,一年中只有春節(jié)的那一個星期過得最揚眉吐氣,穿很貴的新衣服,全家一起到親戚家喝年酒,交流去年的收獲。寒來暑往,春去秋來,始終如此;十四五歲的女孩,四五十歲的女人,她們臉上的神情沒有什么不同。等到有一天,眼神不濟或頸椎發(fā)難了,抑或是家里添丁了,這些女人就回到家里,帶孩子,做家務,廠里坐著她的女兒或媳婦。
身邊的女性似乎都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宿命,她們從不覺得有什么不妥。每個人都投入地做著手中的活計,與身邊的同伴暗暗較勁,心里默默計算這個月自己可以拿到多少錢。
十五歲那年,我中考失利,沒能考入本市最好的高中,離我幼師的目標更是遙遙。媽媽問,你是繼續(xù)讀下去,還是學手藝?我怯怯地懇求:隨便你們,要不再給我讀幾年書吧,我會好好讀,我肯定會很節(jié)約,我不住宿,每天騎自行車回家。我知道這是個非分的要求,村里幾十年來,從沒有一個女孩讀過高中。媽媽嘆嘆氣,與父親商量了好久,最終同意了。他們的決定帶來了許多流言蜚語,翻譯過來略等于“癩蛤蟆想吃天鵝肉”??粗?jīng)的同伴一個個變成縫工,我暗自慶幸自己暫時脫離了那無邊的苦難。媽媽后來做了一個如今看來特別聰明的決定,在家里負擔特別重,經(jīng)濟特別拮據(jù)的時候,她托人花了兩百多塊錢買了一臺縫紉機。家里沒有人會踩縫紉機,媽媽說,放著,要是我以后沒考進大學,還可以再學縫工。每次回家,看著蒙著布的縫紉機,想想將有一天被永久地會釘在機器旁,我就膽戰(zhàn)心驚,讀書過程中產(chǎn)生的懈怠便一掃而光。我家的縫紉機最終只是無用的擺設。
富士康十個年輕人排成長隊,從高處勇敢地一躍而下,水泥地面上綻開著最燦爛最美艷最凄楚的生命之花。有人納悶,有人悲痛,有人遺憾。我卻想到家鄉(xiāng)深夜依舊燈光輝煌的服裝廠。當自己的人生可以在開始就一眼看到結(jié)束,當生命中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亮光,生有何歡,死有何懼?
麻木有時候也是救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