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宏生:針腳里的花樣年華
自從師傅把一條皮尺搭在褚宏生的脖子上,他一掛就是七十幾年。
每天早上10點半,這位90歲的老人,定會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在上海長樂路上的翰藝旗袍店。瘦小精干的身材,紋絲不亂的銀發(fā),合身的綢子襯衫,一口吳儂軟語,勾畫出典型的上海裁縫形象。
沒有客人的時候,他常腰板筆直地坐在一把木椅上一言不發(fā),有時也耷拉著腦袋打個小盹。可只要有客人進門,他便條件反射般“噌”地站起來,笑呵呵地迎上前。
他的職責(zé)是“量尺”。他利索地把皮尺從自己脖子上拽下來,在顧客脖子上輕輕一繞,接口處,伸入食指留出些許空隙,又稍稍往外一滑。據(jù)說,這一繞一滑,即便略有差錯,旗袍硬硬的高領(lǐng)也會讓人受罪。
旗袍最講究“可身”,多一分則肥,少一分則窄。做一件旗袍,需要量衣長、袖長、前腰節(jié)、后腰節(jié)等20多個尺寸,如遇體型特殊的客人,量的部位則更多。褚宏生眼不花,手不抖,皮尺在客人身上上下翻飛,不一會兒,整套數(shù)據(jù)全有了。他瞇著眼睛,腦海里已勾畫出成衣的模樣。
這看似簡單的一量,卻是旗袍制作中至關(guān)重要的一環(huán),也是褚宏生一輩子練就的手藝。要做到“手到眼到、眼到心到”,快速準(zhǔn)確地弄清客人的尺寸和特征,絕非一日之功。
16歲那年,褚宏生被父母從蘇州吳江老家送到上海學(xué)裁縫。通過熟人介紹,父母把他送到北京西路485號的“朱順興裁縫店”。裁縫店頭號大師傅朱漢章,在上海灘極負盛名,做旗袍是他的絕活。
店里的學(xué)徒有幾十個,從縫紉、繡工、盤扣到量體、打樣,一路學(xué)下來,一般需要兩年。當(dāng)其他的徒弟開始動手干活時,師傅卻仍然讓褚宏生練手工。
“我不服氣,氣呼呼地去找?guī)煾担?rdquo;老裁縫慢悠悠地回憶,“師傅讓我別心急,說以后我會比他們做得好。”
原來,師傅是看他聰明伶俐,人又長得清秀,要著力培養(yǎng)這個特殊的徒弟。又過了兩年,褚宏生終于出師,老板派他負責(zé)給客人量尺寸。
因為這個特殊的“崗位”,褚宏生得以見到無數(shù)名人。還留在他記憶中的,有陳香梅、杜月笙、大將軍粟裕等。而影星胡蝶,則是他眼中最美麗的女子。
那是60年前,一個盛夏的傍晚,褚宏生去胡蝶家里為她量身。那時的胡蝶正紅極一時,剛剛當(dāng)選影后。
“她穿著素凈的淡藍旗袍,沒有化妝,臉上總帶著笑,說話的聲音很好聽。”褚宏生說。胡蝶喜歡復(fù)古式的花邊,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自己設(shè)計。
褚宏生回憶,老上海裁縫店競爭激烈,各家都在細節(jié)上做文章。單一種搶針刺繡,就細分出3種針法。纏好一枚精美的盤扣,往往得花上3小時。時令、年齡不同,旗袍上搭配的盤扣也不同,春節(jié)配如意扣、鳳尾扣,老太太做生日配壽字扣,年輕女人喜歡簡單柔美的蘭花扣、盤香扣。講究的客人,會要求隨著月份改變而更改旗袍上盤扣的花型,一年12變。就連如今看似樸素的裙擺滾邊,在傳統(tǒng)的技法里也要滾上三四道,極盡繁復(fù)。
“那時沒有機器,全靠手工做。一件普通的旗袍最快也要做上一個星期。”到了上世紀(jì)70年代,旗袍開始使用拉鏈,省去了手工做扣子的時間,制作時間大大加快。再后來,許多店鋪開始用縫紉機給客人做旗袍,速度與以前更不能相比了。
但是,褚宏生卻要求自己的徒弟們堅持手工制作。“機器踩出來的衣服硬梆梆的,體現(xiàn)不出女性柔美的氣質(zhì)”,老裁縫拿一件旗袍比劃著,“人手才能縫出圓潤的感覺。”
在他看來,旗袍是世上最美、最能體現(xiàn)女性特質(zhì)的服裝,而且無論時光如何流轉(zhuǎn),旗袍永遠不會過時??墒牵鲜兰o(jì)60年代到80年代初的一段時間,愛美的上海小姐、太太們,紛紛穿上肥大的工裝,來店里做旗袍的客人變得少而又少。
現(xiàn)在,翰藝店里的旗袍師傅都是褚宏生的徒弟,他們中最年輕的也已年逾不惑,年長的則已到花甲。客人多是慕名來找褚宏生,其中名人不少。成龍的父親是店里的??停撕缫埠芟矚g這里,還把陳道明介紹來……據(jù)說,影星鞏俐的助手想為鞏俐做一件旗袍,盡管只拿來鞏俐的一張全身照片,單憑目測,老先生做的旗袍竟也完全合身。
雖然膝下早已兒孫成群,褚宏生卻不愿回老家養(yǎng)老。因為這座城市和上海人穿的旗袍里,存著他人生美妙的記憶。